游戲不僅能進亞運會,能創(chuàng)造巨大的產(chǎn)業(yè)價值,還隱藏著人們從現(xiàn)實社會帶進去的焦慮、沖動、利益、差異、偏見。
游戲今年坐上了過山車,打了20年的正名之戰(zhàn),依舊沒有確切的結(jié)果。
亞運會上為國爭光和游戲公司接連破產(chǎn)倒閉同時上演,和玩家都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
但回過頭這二十年,玩家和游戲才是相伴相生的糾纏體,玩游戲的人們也在游戲這面鏡子中照見了自己。
歐皇也會焦慮
下課鈴終于響了,江天打了個激靈,噌地一下站起身,拽起書包,頂著油膩的頭發(fā)迅速消失在教室后門。他火急火燎趕到宿舍,把書包往床上一甩,按下電腦開機鍵,連網(wǎng)后,開始更新一個游戲。
這個游戲不是聲名顯赫的3A大作,也不是紅極一時的《英雄聯(lián)盟》或《絕地求生》,而是號稱中國最炫酷的次世代動作手游,在蘋果官方體驗店的設(shè)備上普遍安裝,來讓顧客體驗產(chǎn)品性能和畫質(zhì)的一個游戲,《崩壞3》。
等待游戲更新時,江天打開外賣App,進到訂單頁面,找到前天吃過的楊氏料理——黃燜雞米飯,直接點了“再來一單”,就放下手機,開始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電腦屏,恨不得更新進度條能立馬走完。
這與他往日點外賣時表現(xiàn)出來的選擇困難癥大相徑庭,但他的室友已經(jīng)見怪不怪,每隔兩三個星期,江天都會有一個下午坐立不安,又好像無事可做,原因只有一個,他玩的那個游戲在進行版本更新。
游戲圈內(nèi)把江天的這種表現(xiàn)稱為“戒斷反應(yīng)”,在醫(yī)學上是指長期服用成癮性藥物后,突然停藥導致的適應(yīng)性反跳心理癥候群。
《崩壞3》主打二次元動作玩法,需抽取強力角色配以合適裝備來通過各類關(guān)卡。角色的培養(yǎng)則要花費較多時間來反復通關(guān)各類副本獲取材料,因此江天像上班一樣每天按時完成日常任務(wù),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習慣。
游戲最大的原罪是能讓人上癮。國內(nèi)發(fā)行的游戲在進入界面都會有“健康游戲忠告”:“抵制不良游戲,拒絕盜版游戲。注意自我保護,謹防受騙上當。適度游戲益腦,沉迷游戲傷身。合理安排時間,享受健康生活。”
這48個字很多人都能背誦出來,但對于部分玩家來說,并沒有實質(zhì)性的防沉迷作用,江天就是一個典型例子。
每到游戲更新時,江天都能體驗一次十分刺激的心理過山車,版本更新意味著新的玩法、新的角色、新的道具或者新的裝扮上線,也意味著他本來就不寬裕的錢包可能再次縮水,甚至有被掏空的危險。
江天老家在湖北省的一個縣城,父母收入微薄,全家指望著他能考上大學出人頭地。他非常爭氣,從小成績優(yōu)異,高考更是考到了上海的一所本科院校,相比起那些初中畢業(yè)就輟學打拼的同學來說,他是高考制度的成功者和幸運兒。
在大學相對輕松自由的環(huán)境下,江天玩了不少類型的游戲,但沒有任何一款游戲像《崩壞3》這樣吸引人。
只有一點讓他很難受,自己現(xiàn)在使用的手機,是兩年前的老機型,帶不動這個畫質(zhì)精美的手游,他又沒錢換手機,所以只能在電腦的安卓模擬器上過一過癮。
“我是歐皇血統(tǒng),別人一單648塊錢才能抽到的東西,我花一百多就能抽到”。在昏暗的咖啡館里,江天突然壓低聲音對刺猬公社(ID:ciweigongshe)說,像是怕被別人聽到。雖然他長期活躍在一個該游戲的玩家討論QQ群中,卻不能在群里向他的同好們大肆炫耀,“別人會說你是臭海豹”。
所謂“臭海豹”就是在抽獎機制下,用較低甚至零成本獲得稀有道具后,在社交場合曬成果的人。這種出貨的喜悅之情往往只能自己享受,要是曬出去,可能就會引發(fā)矛盾甚至罵戰(zhàn)。
即使不能隨意炫耀,抽到好東西也讓江天異常開心。
“玩這種養(yǎng)成游戲,想要變強,獲得別人的艷羨,有三種東西不能缺,一個是臉,就是運氣,一個是肝,看你花多長時間,最重要的一個是氪,就是充錢,三樣都有,你就是大佬。”江天非常自信地說完后,苦笑了一下,“我離大佬還差了點錢”。
在上海這個寸土寸金的城市,即使在學校里,他也深切感受到外面的世界與自己的距離。
他覺得自己并不屬于這個城市。
花很少的錢就能把重氪玩家甩在身后,達到很高的排名,這種虛擬世界的成就感讓江天受用其中,可即便他運氣再好,也有那么幾次沒能如愿抽到自己想要的裝備,看著屏幕上自己的“親女兒”,思來想去,覺得不能給她最好的實在說不過去,反正自己運氣這么好,再抽一下試試,于是一單下去,自己半個月的生活費就沒了。
“我也知道這跟賭博沒什么區(qū)別,但就是很容易沖動上頭,等抽完了,如果出了想要的東西那就還行,雖然肉痛,但覺得不虧,要是沒出,真是悔得腸子都青了,狠狠警告自己下次絕對不能再這樣”。
又到了新版本,江天看了眼自己的銀行卡余額,打消了試水的念頭,跑去B站看游戲主播抽,想著過過眼癮也好啊。
結(jié)果看的時候,發(fā)現(xiàn)出貨率好像很高,心里就有了一點僥幸,沒忍住又抽了幾百塊。他自己算了一筆賬,玩了大半年,自己省吃儉用,而花在游戲里的錢卻成了日常生活最大的開銷。
過了一段時間,刺猬君問他還在玩嗎。他說游戲上線了一個十分惡心的活動,才算是看清了游戲公司只想著坑人錢的黑心,一氣之下,去貼吧參與了一波罵游戲策劃的節(jié)奏后就退群棄坑了,近一年的精力付之東流。本來以為這是一件好事,及時止損,結(jié)果他告訴刺猬君,他又轉(zhuǎn)而投進另一款相同類型的游戲里去了。
把游戲角色當孩子養(yǎng)
當江天憤怒譴責游戲公司黑心騙錢的時候,中國游戲行業(yè)正面臨著巨大的利空,由于監(jiān)管部門機構(gòu)調(diào)整,已經(jīng)有接近3000款網(wǎng)絡(luò)游戲,在過去6個月中排隊等待廣電總局發(fā)放版號,眾多小公司運營困難,舉步維艱。
另外,主管部門也聲稱,將控制市場上網(wǎng)絡(luò)游戲的總量。這些來自監(jiān)管部門的壓力讓整個行業(yè)有種凜冬將至的感覺,相比之下,傳統(tǒng)大廠如網(wǎng)易和騰訊的抗壓力就顯示出來,即便如《陰陽師》這樣被認為已經(jīng)涼涼的游戲,也依舊維持著不弱的營收能力,這與劉子柒們的堅持分不開。
劉子柒從2016年9月《陰陽師》公測那會就開始玩,一直到現(xiàn)在還在繼續(xù)。兩年前她還是大四的女同學,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是工齡一年的上班族了,在北京一家教育機構(gòu)做老師的她工作非常忙碌,每周只在周一休息一天,玩陰陽師是她為數(shù)不多的業(yè)余愛好之一。
“那你平時除了玩陰陽師,還有別的愛好嗎?”刺猬君很好奇。
“看動漫,逛漫展,還有我非常崇拜插畫師和coser,我自己是不會畫畫的,但是每次看到我家崽子的同人畫就覺得好可愛啊啊啊,還有cos晴明sama的小哥哥好帥啊!”她說。
她口中的“崽子”是陰陽師里的人氣角色茨木童子,和前段時間的旅行青蛙一樣,她是把角色當自己孩子養(yǎng)了。
子柒同學的入坑經(jīng)歷和很多人十分相似。她長期混跡在一個二次元圈子,《陰陽師》開始公測時,所有人都在熱火朝天地討論這個游戲,主題集中在抽卡的“歐非”程度上:能剛玩就抽到SSR角色的是歐洲人,能抽到最強角色茨木童子的就是大家眼中萬惡的歐皇。受周圍人的影響她也去驗證血統(tǒng),結(jié)果就抽到了茨木童子。
“我整整開心了一個禮拜。”她現(xiàn)在說起來依然很激動。
然而,真正讓她喜歡上這個游戲,并一直玩到今天的原因,其實不是想要變強,而是《陰陽師》的文化內(nèi)核。她十分喜歡日式和風的平安時代京都地圖,還有那些精美的插畫,加上醇正的日本聲優(yōu)配音,讓這個二次元少女愛不釋手。
抽卡養(yǎng)成類游戲所利用的玩家心理大同小異,好勝心、虛榮心、玩家之間的攀比,以及類似賭博的刺激感等等。《陰陽師》公測之初所引起的火爆場面,也是因為社交在背后的大力推動,一個游戲社交屬性的強弱,往往決定它能否成為現(xiàn)象級的爆款。
強社交在帶來巨額收益的同時,也埋下相當大的隱患,很多人跟風下載,測完血統(tǒng),新鮮感一過,不至于被隔在朋友圈話題之外,就基本達成了社交目的,可以卸載了。
留下來的大部分人是江天那樣的,渴望在斗技,也就是玩家對戰(zhàn)排行榜上留名,有的人不惜投入巨量的時間或金錢,甚至豪擲百萬都不足為怪。而在這些養(yǎng)服大佬身后眾多平民玩家的前赴后繼,或肝或氪,兢兢業(yè)業(yè),仿佛真實世界的一個縮影。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玩家之間分裂嚴重,網(wǎng)易的運營策略眾口難調(diào),節(jié)奏事件接連不斷,大批玩家棄坑,最后留下來的,大多是子柒這樣熱愛二次元文化的圈內(nèi)人。
兩年時間過去,雖然《陰陽師》的吸金能力弱化,但其背后的IP價值,仍有很大的挖掘空間。靠著獨特的風格和深厚的文化性,《陰陽師》不僅保留了一眾喜愛二次元文化的核心玩家,還推出了對標《王者榮耀》的《決戰(zhàn)平安京》,出品了官方漫畫和泡面番,并計劃拍攝電影、電視劇,在玩家中也發(fā)展出各種同人團體和作品,產(chǎn)生了文化集聚效應(yīng)。
子柒沒有研究過網(wǎng)易的策略,但是在每一個上完課后疲憊的周末晚上,她都會打開陰陽師,帶著自己辛苦培養(yǎng)的崽子們闖蕩平安京,或者在微博上關(guān)注大觸畫師和coser們的最新作品,這儼然已經(jīng)成為她生活方式的一部分。
用游戲殺時間
而游戲除了讓人愉悅之外,還能殺死時間。
這當然不是小鎮(zhèn)青年紀東所想的,但卻是他每一天所做的。
紀東生活在一個縣城,今年22歲,沒有上過大學,高中念了一半就去學美發(fā),后來覺得沒前途,看著人們用的智能手機一天一天多起來,就去學修手機,學了兩年,自己在父母的幫襯下盤了一個小鎮(zhèn)鬧市迎街的店面,連賣帶修,加上配件貼膜,也能掙不少,可這兩年附近賣手機的越來越多,紀東的生意也一天比一天難做起來,常常一上午也沒幾個人上門,閑得無聊的紀東,就玩起了《王者榮耀》。
“你一天玩多長時間?”刺猬君問他。
“不忙的時候差不多都在玩,反正我只能在店里待著,沒地方去,只能玩游戲來消磨時間。”
“那為什么不玩別的,要玩王者榮耀呢?”刺猬君進一步追問。
“和人打架有意思啊,也不需要我花錢才能變強,就練技術(shù)就行,反正我時間多得是,其他那些游戲要么花錢,要么太復雜玩起來沒意思。”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紀東在網(wǎng)上看主播打游戲?qū)W技術(shù),結(jié)果學著學著,自己打游戲的時間越來越少,看直播的時間越來越多。他說,看主播邊打邊調(diào)侃,騷話一句接一句,比打游戲有趣,自己有時候也很羨慕那樣的生活,打著游戲就能收一大堆禮物。
“肯定比我掙得多多了。”紀東說。
也許有一天,這個小鎮(zhèn)青年也會加入游戲主播的行列中,借著行業(yè)的東風大紅大紫。但更大可能是,他在無聊生活中用玩游戲或看直播來殺死時間,平凡一生。
玩家們在自己的一方天地自娛自樂,很少會有人注意到寒冬已經(jīng)來臨。
但游戲寒冬何止半年?這兩個字,在中國社會向來被視為洪水猛獸,無數(shù)未成年人受其荼毒,被家長當做親情破裂、孩子墮落的萬惡之源,從北上廣到縣城農(nóng)村,廣大青年們也樂此不疲,時常玩物喪志。
除此之外,還被輿論征伐,被監(jiān)管限制,被盜版擠壓,即便在這樣的惡劣環(huán)境,游戲依舊緩慢成長起來,時不時的還來一次爆發(fā)。
“中國游戲不容易,全靠玩家自嗨。想活下來,甚至活得好一點,你得知道玩家們嗨點在哪里,即使大家喜好不同,但有些根本的東西還是一樣的。”一位資深游戲論壇版主說,混了這么多年,見的人多了,也就懂了。
從這一點來看,游戲在中國是成功的。它不止能進亞運會,也不止能創(chuàng)造巨大的產(chǎn)業(yè)價值,還隱藏著人們從現(xiàn)實社會帶進去的焦慮、沖動、利益、差異、偏見。
就像《哈利波特》里的厄里斯魔鏡,和它相關(guān)的每個人都能從中看到自己渴求的東西,只有一點比較可惜,絕大多數(shù)時候,只能看到卻得不到。
不過,要是在現(xiàn)實中都能得到,那還要游戲干什么呢?
【來源:刺猬公社 作者:駱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