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化名)今年八歲,在北京市海淀區某重點小學上二年級。在升學競爭如此激烈的北京,遠遠的父母自然是不愿意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所以遠遠剛上小學不久,就得上各種各樣的課外班,課余時間也被塞得滿滿當當。
前不久,遠遠的日程表上又多了一項任務,去一家注意力訓練中心,參與所謂的 " 腦波反饋訓練 ":頭上繃上軟頭帶,軟頭帶上連著幾根導線,然后坐在電腦屏幕前玩小游戲。
根據該中心官網的介紹,腦波反饋訓練 " 是通過腦電反饋儀捕捉大腦皮層各區的腦波活動節律,基于視聽覺方式反饋給兒童 ",它是 " 現代意義上注意力訓練的核心科技 "。這家中心自成立至今,已經在全國各地多達三十個校區,服務上萬名學員。
如果你在百度上搜索 " 注意力訓練 "、" 提升注意力 "、" 兒童注意力 " 這樣的關鍵詞,瞬間就會得到上百條相關信息。可是,如果稍微仔細留心觀察一下,就會發現在這些機構天花亂墜的晦澀名詞、酷炫大腦圖片之外,他們并沒有給出任何一篇參考文獻,對于腦波反饋技術本身的描述更是支吾其詞、模糊不清。
天貓截圖
所謂的測量腦電波,究竟在測量哪個部位?所謂的 " 精密設備分析優勢波段 ",又究竟用的是什么算法?除了網站上的學員情況統計以外,是否有真正嚴謹的臨床證據表明這種訓練有效?
對于這些重要問題,這些網站一概沒有回答。
只是安慰劑效應?
" 腦波反饋訓練 " 又稱腦電波神經反饋(EEG neurofeedback ) ,是通過使用電生理指標來反映大腦活動,并對大腦活動進行可視化、反饋給被試者的一種臨床干預手段。這項技術聽起來科學,但其實它自上世紀中后期誕生以來,在學術界和臨床醫學中就一直爭議不斷。
2017 年,麥吉爾大學的心理學家羅伯特 · T · 蒂博(Robert T. Thibault)和埃米爾 · 拉茲(Amir Raz),合作撰寫了一篇對于神經反饋的綜述文章。文章中概括分析了近幾十年來的腦電波神經反饋的論文,最后得出結論:這種干預方式的所謂療效,在很大程度上都能用安慰劑效應來解釋。
圖 | Neurodevelopment Center
兒童注意缺陷多動障礙(ADHD) 是腦電波神經反饋干預治療的一大熱門。有不少研究證據表明,注意缺陷多動障礙者的靜息腦電波與健康對照組有明顯的區別。而腦電波神經反饋的支持者就認為,通過監控腦電波、訓練患者控制與 ADHD 相關的不同腦電波的微伏數值,就可以達到干預效果。那么,這種效果真的來自于有意識地調節自己的腦電波嗎?
為了探究這種現象背后的原因,俄亥俄州立大學精神病學與行為健康中心的尤金 · 阿諾德( Eugene Arnold)教授開展了一項臨床試驗,并專門調查了一款 "NASA 技術支持 " 的商用腦電波治療儀。他采取了雙盲隨機分組的方法,將小患者們隨機分配到安慰劑組和治療組里,研究人員和參加實驗的家庭都不知道自己的所屬組別。被分配到安慰劑組的小患者們和治療組一樣,以每周兩次或者每周三次的頻率,進行一次腦電波神經反饋訓練。唯一的區別就在于,安慰劑組里的小患者們受到的反饋,根本不是腦電波實時反饋,而是和他們自己的表現完全無關的隨機波形。
所謂 "NASA 技術支持 " 的商用腦電波治療儀 SmartBrain 的官網
經過四十次的治療后,研究人員發現,兩個組的孩子們的表現竟然都獲得了顯著的提升——治療的主要效果是依靠父母和老師對孩子的評估。而且更有趣的是,安慰劑組的孩子竟然被毫不知情的家長和老師們評估為進步更大。也就說,對于一些孩子來說,安慰劑效應起到的作用竟然比 "NASA 核心科技治療 " 起到的作用更大。
當然,如果這只是大量雙盲對照試驗中唯一得出如此結論的研究,一定是值得懷疑的。但是,英國的一支科研團隊在 2016 年完成了一項元分析,其中整合了十三項雙盲對照臨床研究、囊括了 520 名 ADHD 小患者。他們也得出了相似的結論:目前為止,并沒有足夠的臨床證據表明,腦電波反饋訓練技術能夠起到治療注意缺陷多動障礙的作用。
更值得一提的是,權威醫學期刊《柳葉刀》也在隨后刊發了一項臨床研究。實驗人員共招募了 118 名被診斷為 ADHD 的成人患者,將他們隨機分配到腦電波反饋治療組、集體心理治療以及 " 假 " 腦電波反饋治療組。研究人員發現,治療結束之后,三個組的患者都報告稱自己的癥狀得到了緩解。也就是說,沒有證據表明腦電波反饋治療組的療效,要優于傳統的集體心理治療和安慰劑組。
為什么你不該買安慰劑
也許有人覺得,哪怕腦電波神經反饋效應是安慰劑效應,那也能起到治療的作用——所謂黑貓白貓,能抓到耗子不就是好貓嗎?如果家長愿意砸錢在孩子身上,只要效果有了,目的不就達到了嗎?
腦電波反饋治療的干預都是在真正被確診為 ADHD 的患者身上進行的 | 圖蟲
首先,這種療法的耗時耗力會擠壓孩子的課余時間,帶來不必要的壓力。要知道,前文提到的治療干預都是在真正被確診為 ADHD 的患者身上進行的,而像遠遠這樣只是因為 " 上課老走神 " 就被送去進行注意力訓練的孩子,才是目前的培訓機構里占大多數的存在。
其次,單就論培訓機構夸大療效,不充分提供現在學界的爭論與證據的沖突供家長參考,就已經構成了一種欺騙。這樣的欺騙行為是建立在我們假設這些培訓機構具有基本的科學素養的基礎上的。
還有一種可能性是,這些所謂的專業的培訓機構人員根本就沒有查證文獻的能力,對于自己正在進行的 " 訓練 " 沒有任何科學、專業的了解。這樣一來,雖然并沒有在 " 是否是安慰劑 " 上欺瞞家長,但這樣不符合從業道德的行為,也就與招搖撞騙沒有什么區別了。
某 " 腦波反饋訓練 " 培訓機構在其官網宣傳中提供的、含糊其辭的 " 腦反饋技術 " 作用示意圖 | 圖片來自該機構官網
技術仍有前景,但離我們還很遠
那么,我們現在應該對這項技術蓋棺定論了嗎?這項看上去很美的技術,真的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局,一場商家策劃的圈錢大戲嗎?那些試過很多種治療方式卻總是以失望告終的 ADHD 患者,需要再放下一根希望的稻草嗎?
2011 年,京都大學的一支研究團隊首次發現,提供神經反饋能提升人類在任務中的行為表現。但這里必須強調的是,他們提供的神經反饋并不來自于腦電波信號,而是由功能性磁共振(fMRI)掃描提供的大腦血流信號。與 EEG 測量的腦電波信號不同的是,fMRI 掃描提供的信號空間分辨率較高。也就是說,實驗人員們能夠更好地解讀、定位不同的信號是由大腦的哪一塊區域產生的。
近些年來,科學家們逐漸將目光轉移到利用 fMRI 進行神經反饋的研究。例如,就在今年年初,一項同時利用 fMRI 和 EEG 的研究發現,一定的神經反饋訓練可以有效提升士兵們的抗壓能力,甚至還有起到預防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的作用的潛在可能性。
與其給孩子買一些安慰劑效應,還不如多花時間陪陪孩子 | 圖蟲
不過,在實驗室里得出的結論,離真正被商業化還有很長一段路。拿 fMRI 神經反饋技術來說,其高昂的造價與使用費用、對于被訓練者的挑剔程度,都是目前很難解決的問題。也許在不久的未來,隨著腦成像技術的不斷發展,這項技術真的能夠走進我們的生活,幫助患者改善認知功能——但絕不是現在。
每個孩子的童年都只有一次,對于那些像遠遠一樣接受腦波反饋訓練的孩子來說,他們本可以把這個時間花在自己更喜歡、更感興趣的事情上。與其用自己的血汗錢給孩子換一些安慰劑效應,還不如多花時間陪陪孩子,共同創造出最美好的童年回憶。
【來源:果殼網】